第七章 黄粱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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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舟,你终是如我所愿来到辽地入了皇宫,以三载悲欢让我也不枉此生,可我如何甘心你就此与别人结婚生子,奈何我想了许久也不曾觉得自己有什么东西能让你记我一生,那便以这辽地江山为礼,愿你与所爱之人白头偕老。?—洛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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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安县县令白涣鹣鲽情深的妻子去世,前来悼念的人之多以致整个县的街道都空无一人,我与阿庭上了香便收了林浅的魂魄回了悦来客栈,多日奔波让我们二人早早的睡下了,我们不是人类,本不知疲惫,许是在人界待的久了竟有被同化的趋势,竟让五百年未曾做过梦的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我似与阿庭相识,他怀中揽着一名女子对着我与身旁的人微微颔首道,“祝顾将军与许姑娘年年岁岁如今朝。”

    许姑娘?是许长知吗?我极力地想要看清我身旁一身喜服的人,却怎么也看不清。我想,这应当是我与这人的大婚之日,哪怕我看不清他们三人的面容,可为何,为何我却感到他们各有伤悲。

    我悠悠转醒,天还未亮我却已无睡意便起身点了烛火,倒了一杯水之后抬手拍了拍有些紧绷的脸,却发觉我已泪流满面。

    我摇摇头,男子汉大丈夫却因为一个梦哭得枕头都湿了大片,若要让阿知苍苍与阿庭知道了定要嘲笑我一番。我拿出了怀中的华清册,只差两瓣华清我们便可成功拿回阿知与苍苍的记忆与转生机会,思及此我更加把方才的梦抛之脑后,翻开了华清册第六页。

    待我看清第六瓣华清命格的一瞬间,我脑海中的这五百年的记忆不断翻滚,手中的华清册与递到口边的水杯也因为发软的手臂滑落地上,水杯顿时四分五裂,里面的茶水溅湿我的衣角,我猛然想起那日客栈,白无常转达阿知的话时曾说,“你们会后悔盗走华清册。”

    听到异响阿庭慌张地推门而入,看到地面一片狼藉便以为是哪路妖物欲抢夺华清册,连忙围着我转了一圈,确认我无事后便欲弯腰拾起掉落在地的华清册,却在看清第六瓣华清命格时僵在原地,本是深夜,客栈打烊良久,此刻的房内静谧得可怕。

    烛火燃尽,天却还未破晓,我们站在黑暗中良久我才听到细微声响,我知阿庭捡起了华清册,数百年朝夕相处我也知他会做何选择。

    清晨,客栈渐渐热闹起来,我却已无心进食,“阿庭,若你在忘川河等了数百年的女子并非孟婆……”

    “阿生,你应懂我的,从我踏入忘川开始我等的人便已是苍苍,若我恢复记忆后发觉我的执念并非苍苍,如今的我也甘愿为她永世束缚天界不入轮回。”阿庭就这般愣愣地望着华清册中的命格,洛庭,二五年华,卒于五百年前,身中剧毒,无药可医。

    “可我曾听阿知说起苍苍本可以转世为人,她却为了等一名男子非要留在冥界,正巧那时冥界缺了孟婆,阿知便留她在冥界日日熬制孟婆汤,倘若苍苍要等的人不是你,她不会甘愿入了轮回,若是你你这般轻易进入华清册永缚天界,又怎对得起她这样漫长等待。”

    阿庭合上华清册,起身开了窗,这时我才发觉外边飘了初雪,“所以阿生,我并不打算回冥界见苍苍,更不打算拿回华清册中我的记忆,我会心甘情愿进入华清册。只是,阿生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待我进入华清册后,若苍苍要等的人是我,便让她进入华清册看到我的命格并务必找到华心,劝她进入往生界。”

    “那若不是你呢?”

    “那便劳烦阿生顾念往日情分替我寻到此人,解苍苍数百年心结。”我与阿庭相识如此长的时间,一直都是互不服气,此刻他却向我恭敬地作揖,我感到喉中一阵酸涩。

    2

    我经过冥界大殿时,阿知正埋头在案,我知人界多国洪灾频发,无数魂魄滞留人间,她自然也是极忙的,便也不想去打扰她,正欲去奈何桥时,她却开了口,“盗走华清册又擅自出冥界,害得洛庭永困华清册,还不知悔改?”

    阿知并未抬头,可这寥寥数语竟让我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我不怕受罚,最怕的是阿知下令将我送入往生界轮回,再见她又不知何年何月,留她常驻冥界无人相伴。

    见我许久未答话,阿知才从案间抬起头,“阿生,不管你为了什么,莫在继续下去。”

    依旧是阿知如常的清冷目光,平淡语气,可我竟不知怎么听出了一丝恳求。

    “阿知,我已无退路。”

    奈何桥边的魂魄井然有序地饮下孟婆汤,而孟婆苍苍却坐在桥边望着忘川河内欲拉她下去的恶鬼,若是阿庭在,那些无法转世投胎的恶鬼定不敢这般对她。

    “阿生,你终于回来了,好久不见我甚是想你。”苍苍见了我难掩开心,连着孟婆汤的味道都多了丝香甜,她望了望我身后的阿知,又扫视一番才佯装生气地问道,“阿庭呢,没同你一起回来吗?不会是因为瞒着我偷偷去了人界,怕我怨恨他不敢来见我吧?”

    我不知如何作答,倒是阿知将华清册的事全盘托出。

    “我此次回冥界是为了完成阿庭拜托我的事,苍苍,我替你寻到你在奈何桥畔一直要等的人,待我寻得华心,你便放下执念随阿知进入往生界。”

    “为了我与苍苍入轮回才去寻华清,阿生,你可知……”阿知欲言又止,那绝美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纠结与痛苦,自我从人界回来,阿知似乎和从前不太一样,但我无心追根究底,却不知我这般的倔犟脾气,险些事与愿违。

    我带着阿知与苍苍一同进入了华清册中,我们昔日好友阿庭的命格浮现在我们面前,我看过如此多华清的凄惨命格,或为他们抱不平,或为他们感动流泪,却从也想过有朝一日我也会在阿庭的命格中。

    朔月十五年,辽国皇后诞下一子,恰逢各国纷争不断,战乱肆起,皇帝为保辽国太平,日日忙于政务,精炼士兵,便随口为他赐了名—洛庭。

    洛庭虽自小聪明机敏又生性好学,能文能武,但偏偏生不逢时,并不受皇帝宠爱。

    朔月二十九年,辽国皇帝重病缠身,朝中大臣拉帮结派,各皇子暗中骨肉相残。皇帝便颁下圣旨,邻国苍菱左将军叛国,臣子百姓皆死伤无数,各皇子潜入苍菱国,七日内若能全身而退且参出治国之道者,则可成为辽君。

    他便是这时在苍菱国遇到了那个让他宁愿在忘川河忍受五百年桎梏也不愿投胎的女子,木吟舟。

    朝中战火殃及百姓,街道上家家紧闭门户,十岁的木吟舟坐在地上,一点点后退,那个人人敢恨不敢言的左将军步步紧逼,手间的剑已被染红,向下滴着不知谁的血。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本是集万千宠爱的小公主,如何在一夜之间失去了父王母后,又与王兄走散,那个曾对她下跪着道‘公主千岁千千岁’的左将军正要张牙舞爪地取她性命。

    洛庭清楚,能被左将军亲自追杀,定是皇室中人,她的母后告诉他,去了苍菱国莫要逞强,不明不白地成为他人刀下亡魂,即使不做皇帝也要健康长安,他本是应下的,但他终是不忍心置之不理。

    他自幼刻苦,轻功也是极好的,不经意间便救下了木吟舟,背着她跑了许久才敢停下。放下她时,她满脸泪痕,眼神空洞,他看到女孩腰间血红的玉佩,龙凤呈祥,纹路清晰,隐隐还可见‘舟’字。

    “世人传言苍菱国皇帝喜得公主,满月后不惜重金聘百人七七四十九日才打造出一枚精致玉佩,艳红如血,价值连城,如今一看,果真名不虚传,想来你便是苍菱国公主木吟舟。”女孩儿未从惊吓中回过神,也似未听见他的话。

    今日已是七日的最后期限,洛庭没有时间安顿女孩,只是带走了会暴露女孩身份的玉佩,又看了看他一眼便记住的那双空洞绝望又带着希望的眸子,附在她耳边轻轻道,“乖乖在原地等我,我会回来寻你。”

    “她便是阿庭心心念念了数百年的女子,”苍苍苦笑了一声,“怪不得阿庭喜欢上我,我与这女孩的容貌本就有几分相似,即便失了记忆,阿庭爱的仍然是这个人,这张脸。”

    是,阿庭爱的始终是这个人。

    3

    洛庭在众多皇子中脱颖而出,即将成为辽地下一任君王,朝中大臣嗤之以鼻都道他走了狗屎运,可我怎会不明白,他成为皇帝本就是必然。

    只是……洛庭连夜赶回苍菱国时,木吟舟已不在原地了,他终是错过了她。

    朔月三十年,他顺利登上王位,铲除怀有异心的朝臣,遣调视皇位如命的皇子去了遥不可及的管辖地做了闲散王爷,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他便成了百姓口中的暴君。

    辽国百姓丰衣足食,他国亦不敢来犯,他才暗中派出亲信调查木吟舟的下落,只是他不曾想到他知道她下落的时候竟是六年后苍菱国失踪太子木苍泽复国之后。

    那一年苍菱国皇帝木苍泽派我去寻找唯一妹妹木吟舟的下落,是的,就是我,我叫顾生,生前曾是苍菱国最得力的将军,当然我也不负所望,不出数月便寻到了公主木吟舟,迎她入宫的那日,数千宫女将士前来,声势浩大,只是所有人都未想到,皇帝尽心尽力寻找的公主竟是一个瞎子。

    “这女子的容貌……”苍苍的声音带着哭腔,带着不可置信。

    “与你一般无二是吗?”

    木苍泽最疼爱的妹妹,最尊贵的公主,她的双手却因为常年劳作结了茧,破了皮,乌黑双眸灵气十足但又少了几分神韵,折射出淡淡的忧伤。太医说,她是因为从高处摔下碰到了头才导致的失明,因年岁已久,恐再不见光明。

    木苍泽勃然大怒,掀了书桌,砸了砚台,“若治不好阿舟,你们都给朕自废双眼!”

    数十名太医匍匐在地,不敢抬头,但百姓都知真正倒大霉的是那个救了公主的温家,可就在温家满门抄斩时,木吟舟却跪在地上为他们求情。

    不久后,木苍泽下旨若能取得武状元者,可成为苍菱国驸马,没人愿意娶一个瞎子,但却人人都想娶公主。大批大批的百姓趋之若鹜,擂台之上你死我亡,头破血流,最后成为武状元的是—温来。

    “你便是害得阿舟失明五年的人?”大殿之上木苍泽不怒自威,字字压抑。

    “是。”

    “不逃得远远的便罢了,还敢来考取功名?”

    “他们拼得你死我活也不过为了富贵权利,我只为了公主,我会保她一生无忧。”

    “从前之事虽阿舟不提,我也略有耳闻,你觉得你方才的话我是信还是不信?”

    温来并未说话,君子无戏言,温来终是成了武状元,只是驸马一事暂且搁置了。温来被公公引领着前来拜见木吟舟时,她正坐在庭院中的梨树下,手中捻着泛白的梨花,“听闻你便是武状元?”

    “嗯。”温来极轻的答了一声。

    木吟舟许是想到了什么,微微一颤,手中的梨花便碎成了两半,“你唤什么。”

    温来将手握成拳放在了嘴边,声音变得沉闷,“回公主,臣唤云倖。”

    她木然地点了点头,她爱了他八年,他怎么会听不出他的嗓音。自那以后,温来便以云倖的名字日日来木吟舟的寝宫,与她吟诗对唱,陪她聊天解闷,眨眼便是半年,温来已成了苍菱国最有才华的武将。

    可这时,辽帝洛庭却带了使者住进了苍菱国驿馆,不为其他,只为和亲,与苍菱国唯一的公主木吟舟。

    辽帝生性暴虐,对朝中元老也毫不留情说杀便杀,对自己的手足也从不过问,木苍泽是不愿让自己最疼爱的妹妹嫁给这样的人。

    祸兮福所倚,木吟舟的眼睛竟看的见了,她难掩兴奋一路小跑地去了御书房,见见她近十年未见的哥哥,见见她日思夜想的人……

    “没人?王兄和阿来哥哥不知去了何处。”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木吟舟匆匆蹲在了桌子下,“一会吓吓他们,再给他们一个惊喜。”

    可她怎会想到,她吓住的是她自己。

    门吱呀一声便开了,木吟舟又往里缩了缩。

    “辽君此次前来和亲是势在必行,苍菱国根基未稳,若贸然拒绝和亲以辽国之兵我们必败,但若同意和亲,日后公主便会是皇上的软肋,那时不仅我们会成为阶下囚,这苍菱国百姓也无一幸免,唯有牺牲公主才可万无一失。”

    木吟舟在狭小黑暗的空间蜷着身子,听着熟悉的声音萦绕在耳边,她似乎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为了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她死死地咬着自己的手指,直到口中满是鲜血。

    大殿中沉默了许久,久到木吟舟以为他们离开了,她的王兄才对温来的话做出回应,“温将军所言极是,顾将军有何提议?”

    “臣无异议。”

    所言极是,无异议……木吟舟仿佛觉得恢复光明似乎也没有那么好,她爱了数年的阿来哥哥,她回到皇宫认识的第一个人,她最最亲爱的王兄此刻竟商议着如何让她死。

    “明日朕会将最后一剂药下在阿舟最爱喝的粥中,之后便劳烦二位将军将公主病逝的消息昭告天下。”

    “是。”

    我感到阿知与苍苍向我投来了目光,不止她们,当我看这段命格时也曾暗自掌嘴,竟附议如此肮脏龌龊的事,直到后来真相渐渐明朗,事情却越发不可控制。

    第二日,木苍泽果真带着米粥去看望了木吟舟,她强装镇定地道了谢便将勺子递向嘴边,她未告诉任何人她恢复光明,却通过余光看到了木苍泽企盼的眼神,“王兄,你真的想让我喝下这粥吗?”

    木吟舟的眸子明亮又怀着些许骐骥,木苍泽的眸中划过一丝慌乱,转瞬即逝,“阿舟爱喝便多喝些,喝完便好好睡一觉,等阿舟再醒来时一切都会尘埃落定。”

    木吟舟无力地笑笑,将粥送到了嘴里,木苍泽这才起身离开,她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才将含在口中的粥吐了出来,可这粥就像是一个阀门,打开了便怎么也收不住眼泪。

    她换了装束只身一人出了皇宫,向驿馆走去,他们不让她嫁,可她偏要嫁。

    他们都不想让她活,可她偏要活下去。